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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欲 晓
一
毕业两年后,我终于放弃了那份鸡肋一般的工作,应聘到A城一家公司,当电脑维修员。
A城有绿城之称,道路两旁全是遮天大树,浓荫匝地,我很喜欢。我喜欢这份工作,活儿不累,薪水也不算高,但人际关系相对单纯,也比较自由。更满意的是,公司与A城大学相邻。我常在窗口,看着那些年轻干净的面孔,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。
我与他们,原本也无太大差别。两年前,我还是他们中的一份子,还像他们一样单纯而心怀梦想。就是现在,我混迹他们之中,殊无异象。那一段时间,我常到校园里去,随便找哪间教室听听课,上上晚自习,有时也到学生食堂去吃饭,到阅览室看看杂志报纸,到操场上看人踢足球、弹吉他。是一种怀旧。没有人怀疑我不是学生,这让我很有点小小的自得和温暖。我在校门口出出进进,看门的老头儿理也不理。只是有一次拦住我,很认真地问我是哪一年级同学,为什么在上课时间外出逃课。我一脸诚恳地对他说:我是新生。我母亲来看我了,我要去火车站接她。
转过身爆笑达五分钟之久,几乎怀疑自己受到致命内伤。
——我和蒋小琥,就是在A大相识的。
二
那时我对A大还不熟。这天吃了晚饭,想去阅览室看看书,问了个大致方向,一个人七弯八绕走了半天,还是没找到地方。
拐过了弯,见前面有一个穿运动衣的瘦高个子。我快走两步赶上去,拍拍他的肩膀:“嗨,哥们儿,到阅览室怎么走?”
那“哥们儿”转过头来——坏了,是个女孩子!我连忙道歉。她狠狠地瞪着我,忽然嫣然一笑,伸手往旁边那条翠竹掩映的小路上一指,然后转身便走。
这女孩子不算十分漂亮,但挺秀气,小巧的鼻子,樱桃小嘴,眼睛也不大,单眼皮,可是眸子一点漆黑,透着灵气。只是头发太短,只相当于普通男生的板寸头;穿件肥大的运动衣,个子又高,难怪从后面看会被人当成男生。她低我大半头,应该有一米七三左右,女孩子这个海拔有点高了,不过跟我一米八二的个子,倒是挺般配……不过人还是学生,我不宜摧残祖国的花朵……
我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沿着小路走下去,越来越觉得不对劲……
十多分钟后,我终于走到那条小路的尽头。在那里,我发现了……
一座公用厕所!
三
四十分钟后,我历经艰难曲折,终于找到了阅览室。原来阅览室就在当初那条路上,再向前走200米,拐个弯就到。我一边走着,一边的肚子里把刚才那个人的祖宗八代问候了几遍。
推开阅览室的门,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,找不到空座位了。我忍不住又开始暗自骂娘。要是早来一会儿,应该能有个座位吧?
旁边一个人拿起放在身边座位上的书包,拍拍椅子,示意我坐下。我一屁股坐下去,刚准备说谢谢,却跳了起来——
此人眉清目秀,眸子乌黑,透着灵气,头发比普通男生还要短,身穿一件肥大的运动衣——竟然就是刚才故意指错路给我的那个家伙!
刚准备发作,她一手拉着我,另一手指了指墙上“安静”两个字,然后把食指竖到嘴唇上,轻轻“嘘”了一声。
我愤然而起,转过身子,拂袖扬长而去。
八婆,认识你算我倒霉。惹不起还躲不起?再也不要见到你!
四
A市信息港上新建了一个“驴行天下”网页,版主发出公告,广泛招收驴友,游览祖国大好河山。我报了名,提交了QQ号和电子信箱。随后收到伊妹儿,通知我某月某日晚八时到A大后操场东南角参加第一次聚会,要求自带饮料零食,准备简短自我介绍,相互认识新老朋友,并协商出行事宜。
到场的有七八位驴友,只有两个女的。大家依次做自我介绍,轮到我时,我站起来简单明了地说:“我叫毛洋,毛,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毛;洋,不是山羊的羊,而是海洋的洋。”
忽然听到有人“格”地笑出声来。循声看去,竟然又是那个假小子!她也来参加驴行?真是冤家路窄!只见她用手捂着嘴,脸憋得通红,显然是强忍着。这有什么可笑的?莫名其妙!
很快便轮到这假小子做自我介绍。她是这样说的:“大家好,我叫蒋小琥。蒋,不是江总书记的江,而是蒋委员长的蒋;虎,不是老虎的虎,是琥珀的琥。”
不要说别人,连我也忍不住笑了。
五
蒋小琥是A大学生——曾经的,现在已经毕业一年多了。现在她没有工作,或者说,有许多份工作。此人是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,不愿意朝九晚五受束缚,毕业后干脆就不找单位接收,直接做SOHO。她给几家杂志时尚写稿,画漫画插图,兼给某公司形象设计,时不时再翻译些文章,收入不算高,也说得过去,过得也挺舒服。她爱好旅游,“驴行天下”网页就是此人建的。此人像我一样,经常到A大游荡。这让我有遇到知己的感觉。
蒋小琥当着各位驴友的面,诚恳而郑重地向我公开道歉。我也实在不好小鸡肚肠,便与蒋小琥握手言和,蒋小琥虽然个子很高,一双手却是小巧滑腻,柔若无骨,让人心猿意马。
那天中午,我们几个AA制FB了一次。席间,蒋小琥大出风头,各种段子、笑话层出不穷。我们平均每人喷饭十五次,喷啤酒十六次,笑疼肚子九次。
经典镜头之一,是驴友阿梅之男友打电话过来,两人在手机中卿卿我我,竟达十多分钟之久。我们实在等得不耐烦,蒋小琥一把抢过手机,用港台片中青楼老板娘的语气道:“大哥,你一个人是不是很寂寞呀?要不要我安排个小姐去陪你呀?你喜欢什么类型的?温柔的?热情的?传统的?开放的?东方的?西方的?混血的?……你不用担心大姐,我们这儿人多着呢,会照顾好她的,那几个男的正在抽签决定,看今天晚上谁能得到大姐宠幸……”
我们全体笑翻。
六
蒋小琥当之无愧地成为我们的领导核心和开心宝贝。以后任何一次活动,如果没有蒋小琥参加,所有人都会抱怨没有意思。
我们约定去征服从无人迹的五斗峰。
我们趟着长草,在密林中穿行。我忽然觉得腿上有点痒痒,随手一摸,黏糊糊的,竟是满手的鲜血。低头一看,腿上已经爬满了蚂蟥。吓了一跳,连忙提醒大家。蚂蟥面前,人人平等,无一幸免,人人腿上都有蚂蟥在疯狂吸血。别人倒还罢了,蒋小琥见了那般丑恶的东西,脸色煞白,几欲昏倒。我连忙上前,脱了她的鞋袜,用力拍打她的腿脚,那些蚂蟥纷纷缩成一团,掉落到草丛中去了。我又向别人讨了一支烟,揉碎了,用水浸湿,敷在蒋小琥的袜筒和裤角上。蚂蟥怕烟草味,这样就不敢再来了。
忙完了这一切,我才顾上处理自己身上的蚂蟥。可恨蒋小琥,惊魂甫定,便又恢复了没有一点正经的本性,嬉皮笑脸地对我说:“喂,我的脚是不是很香?你握了半天,都舍不得放弃。”
大家轰然大笑。我瞪她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你还得意?从前的女子,要给人看了脚,差不多也就相当于失贞。何况是被人捏脚?嘿嘿,当年西门大官人调戏潘金莲,不就是在桌子下面捏她的脚吗?”
蒋小琥笑道:“那好,你捏了我的脚,就要对我负责。我下半生的幸福就交给你了。”随后做出哀怨无限状,“我已经是你的人了……你一定要对我负责呀……”
我们再次全体笑翻。
我真服了这女孩子了。
七
我发现自己最近常常会走神,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蒋小琥来。我自己也感到奇怪,难道我是爱上她了?不会吧,我的梦中情人一直都是长发飘飘的、古典的、安静的女孩子。那个蒋小琥,小鼻子、小嘴巴、黑眼睛、板寸头的蒋小琥,有点太闹了。
不过,跟蒋小琥在一起是很开心的。这一阵子有点无聊,便给蒋小琥发了个短信:“在不在网上?”
过了一会儿,蒋小琥回复了很长的一段话:“老师给学生发作文本,念到一个学生的名字:黄肚皮!没人答应。老师问,黄肚皮同学不在吗?有个学生站起来说:老师,我叫黄月坡,在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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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家伙,回个短信也是故弄玄虚。我笑着回复短信:“那请黄肚皮同学上QQ。”
蒋小琥的头像十分有个性,是一个虬髯大汉,一度让我十分别扭。但蒋小琥说这样可以避免在网上被GG意淫。我反驳她,被MM意淫更糟。她理屈词穷,却是坚决不改。
但每次看着那个虬髯大汉头像开始闪动,心里都是快乐的。
八
蒋小琥在QQ上说,她喜欢上了一个GG,问我怎么才能把那个GG泡到手。
我教导她,千万不要直接表白,狂追不舍。那样就把人给吓跑了。再说,那样自己也掉价是不是?泡QQ嘛,讲究的是迂回战术,循循善诱,急躁不得。要细水长流,放长线钓大鱼,要活学活用禅宗秘笈:泡即是不泡,不泡即是泡。让GG来泡你最好。要切记,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冷水泡茶慢慢香。
蒋小琥要我传授具体措施。我说具体措施就是,你没事就去跟他黏黏糊糊,让他陪你吃饭泡吧逛街。过马路时,可以顺势牵牵他的手。看他累时,乖巧地帮他捏捏肩膀。要有预谋地逐步地让他先失手,再失胳膊,再失肩膀,再失胸膛,直到失身……然后,嘿嘿,他都失身了,还用我教你吗?他自然会哭着喊着要你对他负责了。
蒋小琥发过来一连串夸张的笑脸,然后连声道谢。我说不用谢了,是我应该做的。不过你要多多少少变得淑女一点啊,这样子没一点正经,会把GG吓跑的。还有,也别太逞能了,适当表现柔弱一点,GG才会对你心生爱怜。
蒋小琥说,老大,你太聪明了,我对你的敬仰之情那是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啊。
我哈哈大笑,说这倒是实际情况,我这人别的没有,聪明是有一点的。
脸上挂着笑,心里却忽然没来由地疼了一下。
靠,我不会真的爱上蒋小琥了吧?
九
我们第N次组织驴行。
阿梅爆出猛料,说她觉得蒋小琥对我“有意思”。理由是上次她在大街上碰到蒋小琥,跟蒋小琥聊了几句,随口开玩笑说:“毛洋想你了。”蒋小琥竟然忽然脸红了。
我当即转身道:“蒋小琥,你脸红一下给我看看。”
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。
笑完了,我们背上背包上路。
几小时后,蒋小琥有点体力不支,落到了后面。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等她。有些险要地带,便伸出援手拉她一把。
我说蒋小琥你平时可不是这样子啊,跟个兔子似的,蹿得比谁都快,今天是怎么了?
蒋小琥说她前两天感冒,刚刚好,体力还没恢复过来。再说——她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,我这不是在练习柔弱吗?好提高泡GG之技巧。先在你身上实习实习吧。
那好,交实习费吧。每小时二十元。
蒋小琥说,先记着账,最后一起算。
我说好,不过我这里不是国有企业,不许赖账。
牵着蒋小琥的手时,心里忽然柔软起来了。
恍惚觉得,这双手已经握了很久了,舍不得松开。
十
到达宿营地,野餐完毕,我们纷纷搭起帐篷,准备就寝。蒋小琥打开背包,忽然间一声惊叫:她居然忘了带垫子。都是老驴了,居然还犯这种低级错误?面对我的指责,蒋小琥腆着脸说:“老大,你的帐篷是双人的。要不,你可怜可怜我,让我跟你睡一个帐篷?”
我说:“我这人意志不够坚定,你最好别来启发诱导我。不小心我犯个什么错误,有你哭的。”
蒋小琥的脸竟然真的发红。
忽然发现她脸红的时候很好看。
我不敢再看她,便跟其他驴友商量,让哪位兄弟来跟我睡一个帐篷,腾出一个帐篷来好给蒋小琥住。
那几个家伙,一个个脸上挂着淡漠而奇异的笑容,快速钻进帐篷,没人理我。
蒋小琥的脸更红了。她忽然小声而咬牙切齿地说:“毛洋,你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!”
“哗”的一声,她把背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,然后从里面抽出一条垫子来。
十一
后来我问蒋小琥,到底我有哪点好,让她那么主动地腻着我?
蒋小琥得意洋洋地说:“第一,你姓毛,我姓蒋。毛主席和蒋委员长一直都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。第二,我是虎,你是羊,我吃定你了。第三,我身高一米七三,不大好找到般配的,你身高一米八二,跟我站在一起比较和谐,比较具有形式美感。第四,你有点傻乎乎的,将来我不会受欺负。第五,我的脚都让你摸过了,你当然要对我负责……”
我哭笑不得,说:“蒋小琥,你可不可以严肃一点?”
蒋小琥果然十分严肃地说了三个字:
“我爱你。”